(1905.6.21-1980.4.15)
pour la liberté
每天更新两次,主题是生命的短暂、世界的荒诞、压迫的不合理性、自由与偶然。
与任何实际存在的人物及组织无关。
在注明出处的前提下,本bot一切文字内容皆可转载。不用问我,直接转就行。

如果您需要我的话,我就坐在波伏娃小姐的右手边。

不,医生,我不是三十一号病人的家属。

“性在我们之间绝非必需品。”在某个沁着凉意的夜晚,海狸小姐曾经坐在单人病房的病床边上,如此对我说道。
我摇头,随即低下头去。我伸手到西装的内侧,想要把烟斗拿出来,这时瞧见她床尾的铁栏杆上挂的牌子,上面用炭笔写着数字31。我想起来,这里是医院,是不让人抽烟的地方,是把我的海狸小姐化作了一个单纯的数字的地方。我是否应该感谢它至少是个质数呢?
“萨特先生,您看上去没有理解。”“这很难理解。”
随后她又说出许多辩解与告白的话来,不给我一点插嘴的工夫。她几乎毫不间断地说了半个小时。期间,我背对着她,就着紧闭的窗户,以及窗外野猫的轻叫声,削了十三个苹果,把它们一字排开在大理石制的、微冷的窗台上。角落里的小垃圾桶里塞满了苹果皮,眼看就要溢出来。但我们谁也没有要吃苹果的念头。
我之所以没有把窗户推开,只是因为我还想看看窗玻璃上的她的影子。这几天来都是如此:她似乎是因为知道我要来探望她,才特地梳好了那一头半卷的黑发。三股辫盘成的发髻,还带着洗发水的香味。发带也选了水蓝色,这正与她双眸的色泽一致。纯白的被子,给铺得平平整整,只有靠窗的一侧,被她坐的位置,还带着些许褶皱。那双膝盖紧紧地夹着。那对带伤的赤足,若无其事地在病房的瓷砖地上空摇摆着。她身上裹着医院发下来的睡衣、睡裤,那些深浅蓝色条纹,被她刻意地对齐了。她的柔声细语,带着不合时宜的青涩,胀满了整间病房(注1)。
病床的四周堆满了书,那是我分了六次给她带来的,里面有克里斯蒂与柯南.道尔,也有玛丽.沃斯通克拉夫特和维吉尼亚.伍尔夫,有《女宾》的英译本,有刚出版的《人皆有一死》。她怀中抱着一本初版的《存在与虚无》,书页间赫然地突出了两只裁纸刀的木制刀柄。
“这样您明白了吗?我并非在向您抱怨;我从未在您怀里感到丝毫的疼痛或是尴尬。我担心的是您没有从我这里得到快意。”
在她的话音终于落下去时,我转过身来,把手伸向她的胸口、她怀里的书。我咽下口水,尽可能地不要蹙眉,缓缓地开口请求她:
“您能把这书给我吗。”
“您这是什么意思?它本来就是您送给我的啊。”
“我不把它拿走,稍微给我看一下就好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
我从她手中接过书来,在那个瞬间接触到她的指尖。我翻开书的扉页,那里被我亲笔写了“献给海狸”。我立刻又合上了书。过去的作品像铐在脚踝上的铁链一样牵制着我。这本书还没有写完就出版了,随即收到了我的学生们的好评,内行和外行们的密切关注,以及海狸小姐的一份六十多页的所谓“批评注解”(注2)。那时她简直是把我放在了解剖台上,想要从我这被兴奋剂所光顾的神经里、这被酒精所垂怜的大脑里,挖出一勺黄金来。我还在继续写这本书,但我显然不会完成它。我没有完成它的必要。
我将两把裁纸刀抽了出去,先后将它们丢进垃圾桶里,埋进苹果皮那正在腐烂的清香中。
“来,还给您。我说过不要碰刀具了吧。裁纸刀也不可以哦。而且,仅仅是页码与书页内容的对应,这点信息量,您肯定可以记住。”
“我没有您想象中那么聪明。”
“您都快把我的书翻烂了,您会往里面夹裁纸刀的动机只有一个——快把袖子卷起来,让我看看您的手腕。”
“您这是在怀疑我,萨特先生。您已经开始怀疑我了!”
她有意压低声音,说到“怀疑”这个词时,几乎只剩下辅音、些微的喘鸣声,和夸张的口型。她不涂口红时,嘴唇的轮廓反而更美了。她暹罗猫般的蓝眼睛定定地睁着。她眼中映出的我的倒影,随着角膜的弧度略微扭曲,显得比我本人还要丑陋(注3)。多么可爱的眼睛啊。我觉得她简直像在演戏。我不要看她演戏。
“如果我要怀疑您的话,那也只能怪您;您肯对我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了,”刚听她说了半个钟头的我,吐出了不攻自破的谎言,“所以我才不得不亲自确认。但实际上,不论是现在这种情况,还是昨天我问大夫可否陪床,其实我都是在对您表示关……”
在我可以说出“心”之前,海狸小姐倏地站了起来,并迅即握住了我的两只手腕。我刚才说谎时,她早已把睡衣的长袖卷到了手肘处。她把小臂内侧整个呈现给我。右侧是光滑而洁净的肌肤,左侧有墨水的痕迹,但没有伤痕。但与此同时,她的手掌成了我的手铐。她的手心在冒汗。
“好吧,可您为什么觉得我会自残呢?”她质问的语气十分平静,嘴唇却已向我靠近,“我骗过您吗?”
我们面对面站着,她小小地比我高出一截,她的下唇撞上我的上唇。
她不愿颔首。我不摘眼镜。她的鼻尖抵着我的鼻梁。她的睫毛开始濡湿,温热的小水珠蹭在我的眉间。为什么呢,她问。
门外没有人。窗外有根树枝被风吹断,崩裂声留下不尽的震颤和残响。我闭上眼睛,张开嘴。

“因为我向多洛莉丝求了婚。”

我贴着她的嘴唇解释着。
海狸小姐是个对口味很敏感的人。她的视听嗅触,似乎都会通向味觉。就在前天,她对我说,病房窗户里的夕阳是牛轧糖的味道。而此时她松开了我的手。我一定是说了一句海水般难以下咽的话。
这时我突然明白了,她那两瓣素唇之所以美,是因为它们可以不留痕迹地、干脆而率直地轻吻我。我把她推开。
“多洛莉丝拒绝了我,但却不是因为顾及我或是您。她瞧不起我们。她觉得是您通过我在耍她。在她看来,我是一个伟大的人,一个教皇,而您是我的女祭司。她像一匹没有被选为祭品的牝牛,绕着您和我的神庙打转,怎么也撞不开门:这比喻是她临别时亲口说的。”
她的眼泪流了下来。她背过身去,弯下腰,把橘色的床头灯调亮,然后示意我坐在床上,坐在她旁边。
“我不会再去见她了,我向您保证。我听到这比喻时的心情就和您一样。荒谬不堪,不是吗?难以承受,对吧?您是知道这些的吧?不然您就不会一个人穿着那么单薄的睡衣连夜往蒙马特走,也不会头朝下地晕倒在圣心教堂的台阶上,然后小博斯特也不会把您送到这里来。”
她听着我说出事情的原委,但其实我们谁也不必再重提它了。我们谁也不要再重提它了。她还在呜咽着,声音像落单的飞鸟,慌不择路地从天花板下掠过。她的发带歪向一边。而我把左手的腕表摘下,又一枚枚地把西装外套的袖扣解开,把手递给她。我任由她在我的手背和手心落下细密的吻,并几乎是啃噬般地——近乎是恳誓般地,将嘴唇固着在我的腕动脉的位置。与往常不同的是,这次她舔了我。我没有拒绝,尽管唾液的黏腻的确让我颤栗。
待她累了,我才替她解下发带,并问她那两把裁纸刀原来夹在第几页和第几页。得到她的回答,我把发带的一端夹在第一次提到“自由”的那一页,把另一端夹在最后一次提到“爱意、语言与受虐癖”的那一页。
这一切结束之后,我去把垃圾袋系好,把它交给值班的护士,确保海狸小姐不会再把裁纸刀拣回来。

1:参考雷尼.马格利特在1952年的画作《The Listening Room(La Chambre d‘Écoute)》
2:《模棱两可的伦理学》,西蒙娜.德.波伏瓦,1945-47
3:参考雷尼.马格利特的画作《The False Mirror(Le Faux Miroir)》

评论
热度(402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萨特戏谑bot | Powered by LOFTER